雌雄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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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雄同體

樊聖

第十七屆聯合報文學獎頒發了一個長篇小說特別獎給香港作家董啟章先生的小說：《雙身》，表示對這部小說的文學價值給予一種高度肯定的意思。後來《雙身》的單行本就由聯經出版社出版，現在我們在書店裏很容易地就買得到。這真的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說，它的主要內容是說有個男人到日本旅行，不知怎的，在大阪的旅社內一覺醒來，竟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了女人，變得外觀上看起來好像是自己的一個妹妹一般。從此以後，他，或者我們該稱作「她」，的整個人際關係都改變了，他重新開始適應新的生理狀況，連帶著心理狀況也跟著慢慢發生變化，最後「她」終於對另一個男人產生了情愫，投奔到他懷裏。

作者的成功之處，在於他敏銳地藉著文學的形式，著手探討了別人尚不曾觸及的，那隱藏在一位男性心中的女性心理。事實上，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早就告訴過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雙性戀者。此所以這篇小說的名字就叫做「雙身」。本來我很害怕閱讀文學獎的作品，因為歷來大多數文學獎作品所使用的語言似乎都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使用的那一種，看了會使人有一種自卑感，覺得怎麼每個字都認識，卻就是不能了解字和字串起來之後在講些什麼。這部小說的手法多少也是這麼個調調，但是我終究把這小說買了一本回家，主要的原因，一來是因為它題材的特殊，二來是因為小說出版的時候，作者寫了一篇序擺在前頭，而這篇序逼得我非買了它不可。這篇序的題目叫做「類之想像」。

「類之想像」是啥個名堂？原來作者是引用古書的記載，發抒自己的胸臆。他所引用的乃是《山海經》中《南山經》裏的一段話：「又東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無草木，不可以上。有獸焉，其狀如貍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牝牡，食者不妒。」為了把這段話的後一半向讀者解釋清楚，作者把中國大陸研究《山海經》的專家袁珂先生所做的翻譯借了過來：「有一種獸，形狀像野貓，長有頭髮，它的名字叫類，身上具有雌雄兩種性器官，可以自行交配，吃了它能夠使人不嫉妒。」接著，作者就利用「類」，來探討「嫉妒」的起源和在情愛中的角色，洋洋灑灑又寫了一堆令人似懂非懂的東西。他強調「類」既是雌雄同體，那麼「分類」一辭本身就是矛盾的，而「嫉妒」則藉由此一矛盾而產生。

作者在這兒的探討，固然很有哲學思辨的興味，但是這其實是「郢書燕說」很好的一個例子。因為就生物醫學的層面來看，我們所在意的，乃是做為高等動物，長得像「貍貓」的一種「獸」，有沒有可能發生「雌雄同體」的事實？或者說，《南山經》裏「自為牝牡」的這一句話，到底是不是「雌雄同體」的意思？

將「自為牝牡」翻譯成「雌雄同體」，並不是從今日開始的。《南山經》是戰國時代的古籍，當它寫成之後不久，這句話就被誤解了。《莊子》裏的《天運》這一篇，據考證乃是漢朝初年的作品。其中有一段藉老子之口，告訴孔子的話：「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在這兒，「化」或者「風化」是受孕的意思。雄蟲要發出叫聲，吸引雌蟲來交配，雌蟲才會受孕。而「類」呢，因為雌雄同體的關係，所以不需要互相吸引，自個兒就可以受孕生子。很顯然的，《天運》篇的作者是因為看過了《南山經》裏的「自為牝牡」才這麼說的。到了晉朝，假藉列禦寇之名，模仿《莊子》，偽作《列子》一書的張湛，果然也中了計，在《列子》《天瑞》篇裏說道：「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

其實自體產生後代只有在水螅、水母這般可以行無性生殖，較低等的刺胞動物中才可以見得到，高等動物中那裏會有自孕而生的可能？希臘神話中雖然有一半男半女之神Hermaphroditus，但是衪終究也沒有自孕而生的本領。過去研究《山海經》的專家，向來也都把《山海經》當做神話故事，所以才會任由「雌雄同體」的誤解繼續存在。實際上，《南山經》裏有關「類」的這一段記載，原本乃是動物學上實實在在的描述。
我們試著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有獸焉，其狀如貍而有髦」裏的「其狀如貍」說的正是一種貓科動物，貓科動物而「有髦」，非獅子而何？本篇文字所附之圖乃取材自清吳任臣《山海經廣注》中描繪「類」的插圖，一看就感覺蠻像獅子的！貓科動物之習性，雄獸與雌獸只有於交配期中才會在一起，交配過後，各自走各自的，小獸由母獸負責養育。所有的貓科動物率皆如此，只有一種例外，那就是獅子。獅子是所有貓科動物中，唯一有穩定家庭結構的。《南山經》中稱「自為牝牡」，乃指「夫妻自個兒配對生活在一起，不輕易分開」的意思。由此描述可見得《南山經》的作者動物學知識是多麼的豐富，多麼的該受人敬重，那裏容得了後人隨便糟蹋呢？

那麼《南山經》的作者為什麼要把獅子叫做「類」呢？原來這是一個音譯！獅子在拉丁文中稱作Leo，音譯之時，因為中國話是單音節的語言，所以只取前一音節，把Le寫成了「類」。Leo到了英文裏面，演變成Lion，但是在英文當中，Leo仍然保留做為天文學上「獅子座」的稱呼。
各位看官，您覺得這樣講有沒有道理呢？如果覺得還有點意思，那麼請您一起來幫我想一想，兩千三、四百年前，戰國時代的中國書籍裏，為什麼會出現拉丁文呢？中國本土不產獅子，在漢武帝派遣張騫通西域之前，中國人究竟是如何得見「類」的？

登錄日期：95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