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華

台北榮總一般外科

同心緣聯誼會 會長

孩子,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無意間,來到一株攀在岩壁上的植物面前,看見藤蔓上突起的一顆顆側芽。我有些迷惑,停下來注視良久,在初冬的寒瑟裡,芽尖上竟然有這樣鮮活的嫩綠!

驚訝中,翻騰的思緒,使我想起幾天前的那個夜晚。你到我床上,趴在我身邊;折騰了半天,終於支支吾吾的說出:「媽咪,告訴您一件事,我有女朋友了。」那時,我正在替你捏背。我順手搔著你的癢處說:「好哇,那麼晚回家,原來是泡「咩咩」去了。」你癢得止不住咯咯笑個不止,大叫說:「噢!媽咪,好了啦,別鬧了!」

忽然間,我懊惱著,那無數個四季寒暑,什麼時候已在不知不覺中飛快重疊、流轉。而方才岩石上所見,那顆顆終要剝離母株,另尋土壤獨立生長的嫩綠側芽,又是天籟為生命傳遞出怎樣的訊息呢 ?為何媽咪沒有及早察覺到,那個總是瞇著小眼睛、愛咯咯笑的「寶寶」竟然已自我身邊悄悄長大……。望著你做伏地挺身鍛鍊出來的寬大肩背,我在遙遠的熟悉中,一時間,對自己感到有點陌生了。那夜,你回房後,看著你房裡的燈熄了,自己卻久久無法入眠。我想著有好一陣子,你總是晚歸;見到你面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你膩在我床上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我不禁想起往昔無數個溫馨的夜……。

時常在夜半醒來,發覺你站在我床邊,嘟著小嘴推推我說:「媽咪,我可不可以跟你睡?」你隨即瞇著笑臉一溜煙似的鑽進我被窩裡。那種甜蜜的感覺,至今仍帶給我無限的滿足。那時,我悄悄的想,這輩子,媽咪是離不開你了……。

又回想起你國中的那段日子,相信你也十分同意,給你我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記憶。功課壓力漸重,加上正值少年萌育的轉變時期,我漸漸感受到你身上有些叛逆的氣息。你的聯絡簿上開始出現紅紅藍藍的負面評語。為此,我經常到學校和老師溝通。還記得嗎?我出任家長委員那事,你極力反對。你的理由是:媽從事貿易,要上班,要應酬,要顧家裡大小瑣碎的事,又要操心我和弟弟的課,已忙得不可開交,怎有心力再擔負額外的工作。然而我還是欣然接受了那個「任務」。記得每回自學校開完會回家的路上,踏著夜色,縱使體力上已十分疲憊,但心頭總明顯增添了幾分踏實。孩子,你現在一定已經明白,當時媽咪是何等憂心,努力在已徘徊於叛逆邊緣的你與老師、學校之間構築橋樑!

每當沉思在回憶裡時,有點心酸,也有點甜蜜。在一個葉落滿地的秋天裡,媽咪帶著簡單的行李住進醫院;在病房裡,年幼的弟弟尚不知所以的在我病床上跳來跳去,還吵著說睡這裡的床比家裡的好玩。然而,對你來說卻有如晴天霹靂,你在一旁緊抿著嘴不發一語。那時,內心何等心碎的我只有無奈、淒酸的看著你們兄弟。那年,你已考上成功高中。一天傍晚放學後,你摟著我,在我肩上大哭了一場。你說:媽咪,都是我害您的,是我國中三年不聽話造成您壓力太大。隨後,在閱讀你一篇題為「和媽媽說說話」的作文裡,我看到一段淺顯卻深藏你細膩心思的文字:

「打從有記憶以來,您給我的,那毫無保留的奉獻,和無怨無悔的辛勞,使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不配享有這些的……。而國中階段的桀傲不馴,蠻不在乎,甚至做出許多離經叛道的事,現在想來真是大逆不道。一切的一切,您不說我也知道,那些都使您心力交瘁;我郤渾渾噩噩,日復一日,渾然無所覺。直到如今,您重病在身,我才看清自己那時的愚蠢和殘忍。媽,千言萬語,也訴不盡孩兒對您的愧疚和感激。總之,孩兒是還不盡了,今後只有徹底改過,盡自己本分,擔負起責任;但願終有成事的一天,以報答您於萬一。」

看完你的作文,我不覺愴然涕下;悲喜中,你默然洋溢於文字間的「寸草心」已是我的回報。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和媽媽說說話」那番文字,誠然是你身體力行、賦於自己責任感的開始。你參加學校的儀隊,鍛鍊毅力,自我糾正天生的內八字腳;你每日勤練伏地挺身,果真練就了日漸寬廣的肩膀;媽又看見你除了打理自己的生活細節,還幫忙照顧小你六歲的弟弟;現在,你也終於實踐了擠進國立大學之門的自我期許。更讓媽咪感到欣慰的是,在成功嶺大專暑訓的結訓典禮上,你頭戴鋼盔、身穿草綠色軍服,抬頭挺胸的站在司令台上,獲頒了旅級第一名的榮譽。

孩子,真難為你了。教養子女本是為人父母天經地義、不可推托之責,而生老病死更是生命循環所不可免,怎可完全怪罪於你;何況,癌症不是一、兩年就惹上身的。你的自責只會令媽咪更加心疼。媽咪生這病,遠比那些殘障、四肢不便的人幸運得多;我尚有足夠的活動力去創造出生命力。孩子,真的,沒有什麼好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