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沒有終點的旅途
林正揚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在不知不覺間，不帶一點勝利氣息的結束了。經歷三年半的治療，在各種心思夾雜的情緒下，終於將告一個段落了。
其實，我並沒有做完全部的預定療程，周邊幹細胞最後一次的收集前，血壓出了點問題，為此進了兩趟PICU，腎臟和心臟也已經衰弱不堪，之後又開了一次刀，然後，我回家了。真正的回家了。
癌症，在我身上帶來許多改變、許多衝擊、和許多體會。一次一次的化療、一次一次的手術，就這樣慢慢的、把我的世界一點一點、漸漸的改變了。這段抗癌的過程既漫長又勞累，更可說是一波三折，所有預定的計畫都在中途一再發生變化：骨髓炎使我的化療中斷了八個月，然後是重作全新的療程，剩下最後幾次時，發生肺部轉移再開了一次刀；接著到了周邊幹細胞的收集已經做得差不多時，局部也復發了。這是我最不願意面對的事，但癌症並沒有給我任何餘地，我失去了我的左腳。很快的又是半年，在準備做移植前，心臟和腎臟終於也不行了。於是我的抗癌路就這樣的在意外中開始，途中伴隨一連串的意外，連最後都是因為意外而結束……。
前後三年半的時間，已經可以讓任何一個人有許多轉變。這幾年間，我了解到永遠沒有什麼叫做「最壞的打算」、「最壞的情況」。我學到總是要去預期會有更糟的事發生，這並不是悲觀，對我來說，這是唯一能夠讓自己面對下一個不知何時會來到的打擊的調適，而且現實就是這樣----想像不到的事總是來到，就像最初的發病一樣。常在一些刊物上看到有些人說，因為癌症讓它認識了宗教，或重新凝聚了家庭的力量，隱約彷彿是感謝癌症的光臨；當然他們的出發點可能不是這個意思，但聽起來就是很怪。我想說，癌症的本意絕對不是為了帶給我們什麼，如果說我們在這段過程中，認識了一位摯友，或者體認道生命的意義，又或者是學習到心智的成長、堅強，那也是我們自己去達成的。
有時我覺得，對於身處癌症的病人，周遭的人似乎想努力去做些什麼好讓我們認為自己和一般人並沒有不同。但事實上，不同就是不同，我不認為讓我們在心裡上過得像沒得過癌症的病人是那麼重要的事。我想每個和我相同的人都很清楚的感受到，從醫生宣告病情起的那一刻起，周遭的人，甚至是周遭的世界就變了。你開始得到比以前更多的關心、更多的保護，甚至讓你感覺有壓力。你也開始被禁止吃很多東西，然後得先確定血球沒有太低才可以到一些地方去。前一陣子我也開始有這種感覺，雖然我並沒有因為癌症而得到什麼異樣的眼光，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令人沮喪的關心方式；我覺得好像有的人關心我，是關心我的病，不是我的人。在生活上，我會希望被以樂隊帶人的方式對待，即使那會使我少掉其中一些我所喜歡的東西，但整體來說還是比較好的。
即使過了三年多的現在，我仍然清楚的記得那天發生的事：禮拜四早上第三節的體育課我的左側六十度腳跳投三分球，球剛出手，我就從右邊被撞了下來，膝蓋和腳踝都扭傷了。從此我失去的，不只是高中的學籍，不只是三年的青春時光，我更失去了足球，每回想至此，總是無法抑制眼淚模糊我的視線。…..炎熱、汗水、吼較，奔跑、跳躍、射門，還有當球衝過球門線的那一剎那揚起球網的景象，全都是那麼的熟悉…..我好想回到那時！只有踢球時，我感受到全然的快樂，沒有煩惱、沒有憂慮，只有熱情和投入。我好想踢球，好想踢球；要奪走我的一切都沒關係，可是，只有足球是我的命，是我的夢想、我的生活、我的寄託。我不會說什麼得到癌症對我不公平，可是我這麼愛足球，真的不應該讓我失去它…
開刀那天，剛醒時，我痛得受不了就一直叫，又有點像在哭，有個護士走過來，問我是會痛還是難過，我說都有，然後要她把手給我，讓我抓著，她安慰我說為了要保命只好開刀，我說我知道，但是因為我本來是踢足球的，所以很捨不得，她沒說什麼，繼續讓我抓著她的手，那樣讓我覺得很溫暖，我覺得我好過了點。
癌症對我來說已經不只是一個短暫的事件，而是變成我生命中的一部份過程了。其中有很多令人痛苦的回憶，不過也有很多快樂的事情發生，像能和我一直想見面的陳淑萍吃一頓飯，還去了場音樂會，終場時我們卻在明明就很熟悉的國家音樂廳裡迷路，感到很沒面子等等；還有我認識了ΖＡＲＤ，一個很美妙的樂團，他們讓我聽到了我理想中的音樂，那感覺真是幸福而滿足，我愛死ΖＡＲＤ了；即使是親身罹患癌症的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看待生命，才是對它有足夠的尊重？因為我都勇敢的面對了自己的命運，接受了那些痛苦和折磨。只是終究我還是無法完成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除了遺憾，我不曉得還能怎麼說。而偏偏人們不經歷一些威脅或困境，就不知道如何好好使用自己的生命---即使你真的很積極想這麼做，但是不被激發一下，還是很難有深刻的體驗。
我寫這篇文章，並沒有預設什麼立場或想法。我說出正面的感覺，也說出負面的，因為連我也無法完全確定，如果我能重新選擇，我會怎麼做。我因癌症而失去了足球，但也因癌症而認識了某個人，對我來說一直很重要的人；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很愛足球，卻遲遲才了解她在自己心中扮演的角色，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為了對她的感覺感到後悔。但是，終究事事不如人意，這個問題畢竟沒有思考的必要。最後我想說，希望每個人在看到癌症病人克服了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磨難時，要多想想背後他們所經歷的痛苦和辛苦，然後再看看自己，我不知道你會因此而產生什麼想法或改變，但卻絕對會有所發現。
編者按：刊出這篇文章，我們心情很沉重，但這是一位年輕的癌症病患很直接的將心理歷程，呈現給大家，希望在照顧及與他們相處時，設身處地的為他們著想，多關心他們"人"的身體，而非關心其"病痛"本身。尤其對於那些動不動就想尋死的人，更應反省反省，好好使用生命。我們衷心希望人們有免於"癌症"之自由，這也是我們一直努力"防癌"教育的目的，讀後有任何想法及意見，歡迎來信指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