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聖

《國語•鄭語》中記載了一則有趣的故事：「夏之衰也，褎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於王庭，而言曰：『余，褎之二君也。』夏帝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幣焉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藏之，傳郊之。及殷、周，莫之發也。及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漦流於庭，不可除也。王使婦人不幃而譟之，化為玄黿，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妾，未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當宣王時生，不夫而育，故懼而棄之。」

太史公作《史記》的時候，把這段記載，抄到《周本紀》當中。這個故事的大意是說，夏朝末年的時候，有兩條龍跑到王宮裡，當眾表演起限制級的性行為。夏帝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求神問卜的結果，說是把龍殺掉、趕走或是阻止其交配行為皆非良策，最該做的是向龍求取它的「漦」擺到木頭盒子裡藏起來。歷代注釋家因著道學思想的緣故，都說這個「漦」字指的是唾液，向來不敢明白地承認它實在指的是精液。其實夏帝所做的這個木櫝，還真可算是世界上最早的「精子銀行」哩。龍的精液存放到裡頭之後，這個木櫝被供奉在廟裡，由夏朝傳到商朝，再傳到周朝，九百多年中從來沒有人敢把它打開來看看。不料周厲王一時興起，打開了它。

這木櫝一經打開可不得了，裡面龍的精液溢了出來，在周厲王的王宮裡到處亂流，沒法兒收拾。（到底是龍，這一泡精液可還真不少呢。）闖出禍事的周厲王，倒也有他的高招來處理這個緊急事件。他召集了一群宮中婦人，要她們脫得精光，圍著龍的精液大聲喊叫。《國語》和《史記》上都沒有記載這群婦人當時究竟喊些什麼。據我猜想，周厲王這個有名的浪蕩國君，一定是想利用宮女的下體來把龍的精液給吸個乾淨，所以那群婦人當時一定是騷態畢露，淫聲穢語地招引著精液。（到我這裡頭來吧！到我這裡頭來吧！）這是中國古代宮庭中多麼醜惡的一幅景象啊！

不料這灘龍的精液可能對「幼齒」較有偏好，根本不理會周厲王派來的成熟婦人，逕自變化成「玄黿」，往後宮竄去，一頭撞進一個還剛在換牙的小小宮女體內。等到這個宮女長大，進入青春期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成了聖母瑪麗亞，沒有經過男女關係，竟然懷起孕來。她很害怕，便把生下的嬰孩丟棄到野外路旁。

根據接下來的歷史記述，這個被棄置路旁的嬰兒，是個女孩，因為啼哭不止，路過其地的一對夫婦救起了她，送到褎國養大。她長成之後，出落地妖冶異常，被褎人獻入王宮，取代申后成為周幽王的王后，亦即鼎鼎大名的「褎姒」是也。因著她引起犬戎之禍，亡了西周，此係後話，在此表過不提。

單說故事中的「玄黿」一辭，倒是學問所在。唐代的司馬貞做《史記索隱》的時候，注解這個「黿」字，說它同於「蚖」字，指的乃是「蜥蜴」。司馬貞的這個注解很重要，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往破解龍的秘密上邁出了一大步。龍的本像，在中國文化中向來是個神秘謎題，雖然自漢朝以來的人們多認為龍僅是傳說中的生物，但是現代的學者經過審慎的研究，卻發現龍是實際存在的一種動物。這種動物是一種非常巨大的鱷魚，學名「灣鱷」( Crocodilus porosus) ，古時生活在中國北方水域，後來因著氣候變遷，逐漸南移，目前只有少數存在於東南亞部份地區，瀕臨滅絕邊緣。本文附圖，圖一為甲骨文中的一個「龍」字，圖二為一九五九年在山西出土的商代早期銅觥花紋拓片，拓片中可見龍之側面圖與俯視圖。由甲骨文中的這個龍字和商代銅觥上龍的俯視圖看來，龍的本像實係鱷魚大概是錯不了的了。

「玄」這個字有幽暗微小而難明的意思，「玄黿」或者「玄蚖」，譯成白話，當是「非常小，小到看不見的蜥蜴」的意思。《國語》的作者，用之於比喻鱷魚的精子，豈不是再恰當也沒有的嗎？

可是「褎姒」的出生故事，其精彩之處尚不僅於此。這個故事裡頭其實隱藏了一個生物醫學上的絕大機密。故事中的疑點在於，龍在古代既是天子的象徵，龍的精液歷經將近千年的艱辛保存，偶然進入童女體內，使其受胎成孕，為何生下的不是個皇子，而是個女嬰？在那極度重男輕女的中國古代社會中，如此之情節安排豈不可怪？

解破這個謎題的鑰匙，遲至一九六六年，才開始逐漸為吾人知曉。在此之前，由於對哺乳類動物的研究，生物學上認為個體性別決定的時機，在於受精卵形成的那一剎那。也就是說，性別是由受精卵中的染色體所決定的。但是一九六六年在非洲西部對一種蜥蜴的觀察研究卻發現卵在孵化過程中的溫度，足以影響子代的性別比例。經過將近二十年的研究，現在科學家們己經知道，性別決定不由染色體，而由孵化溫度的這一事實，存在於部份的蜥蜴，部份的龜類，以及所有的鱷魚當中。他們是沒有性別染色體的。

當把整個蛋孵化過程分為三等分時，這些爬蟲類的性別，由中三分之一的孵化溫度所決定。當此溫度偏低時，有些種類的蛋全被孵化成雌性，當此溫度偏高時，則全被孵化成雄性，當此溫度居中時，雌雄各半。另外一些種類卻剛好相反：低溫孵化全產雄性，高溫孵化全產雌性。又有些種類，在低溫高溫皆孵出雌性，但在溫度居中時，則全產雄性。這三種情形，在圖三之曲線中，分別以Ａ、Ｂ、Ｃ示之。

密西西比河鱷之孵化溫度曲線，即屬於Ａ型。當卵的孵化溫度小於等於30oC 的時候，將全部孵出雌鱷；當卵的孵化溫度大於等於34oC 的時候，將全部孵出雄鱷；如果孵化溫度為32oC，則孵出之雌雄之比為 86%：13%。

溫度決定性別的秘密，在於溫度控制了酵素的活性，而酵素活性決定了胚胎中性荷爾蒙的種類和數量。女性荷爾蒙增高導致卵巢發育，而男性荷爾蒙增高導致睾丸發育，由此分別在這些爬蟲類中造成雌雄性別之不同。至於哺乳類的性腺發育，則是由染色體上所帶的基因決定的。

於是我們知道了褎姒誕生的的秘密。龍，也就是鱷魚，是沒有性別染色體的。由龍的精子受孕而成的胚胎，處在褎姒媽媽的肚子裡，天天受到女性荷爾蒙的作用，當然會發育成了一個小龍女，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