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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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台北榮民總醫院腫瘤內科樊聖醫師

《西遊記》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在唐僧取經故事中，是饒富人情冷暖，專門揭露猜疑嫉妒的一大段好文章。話說三藏一行向西前進，某日來到「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的一個鬼地方，前不著村，後不搭店，無處化緣，腹中飢餓，只好由孫行者駕起觔斗雲往南方山上，預備摘些桃子供大夥兒食用。正當大聖暫時離開之時，有個在地妖怪變做妙齡姑娘，提著香米飯、炒麵觔，要來拐騙唐僧。豬八戒本待上當，幸得悟空正巧趕回，掣出鐵棒，將妖怪打殺。不料妖怪手段高明，留下假屍首，脫神遁走，再度變成一位假裝來尋女兒的老婆婆。行者認得她是妖精，又是一棒照頭便打。妖怪此次仍然出神逃去，卻又變做個老公公，假意前來尋女兒與老婆。這一次，行者唸咒召來山神土地，看定妖怪不許脫逃，方才打倒妖魔，斷絕靈光。前兩次大聖打殺妖怪，八戒都在唐僧面前中傷行者殺生，惹得三藏唸動緊箍咒，把大聖頭疼得要死。這最後一回，八戒照舊掇撥三藏唸咒，急得悟空連忙扯住唐僧，叫他看那妖精屍首，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裏。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纔死了，怎麼就化做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西遊記》行文至此，並未交待白骨成精的緣由。記得從前看過大陸出版的一本漫畫，裏面有這個故事，題目喚做「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一開場就畫了一副骷髏，在曠野中跪地拜月，把白骨成精的由來交待了個清楚，彌補了《西遊記》裏的缺憾。他說那白骨暴露在荒山野地裏，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只是晝夜受那日月精華，久而久之，竟然也就成了妖精，可以變幻人形，為非做歹。

這「日月精華」四字，令人印象深刻，多年來常縈我心，莫知所以。忽然一日，頓悟「集體潛意識」之理，遂自以為能破解中國本草學裏一絕大秘密。玆不揣淺陋，獻曝於此，冀能提供別於傳統之思考角度。邦人君子，礙難苟同者，一笑置之可也。
中藥學裏，有一味藥，萬分滋補，能治百病，號稱「藥王」，蓋即人參是也！清朝汪昂的《增補本草備要》中說得最好：「人參：益土，生金。明目，開心。益智，添精神，定驚悸。除煩渴，通血脈，破堅積，消痰水，治虛勞內傷、發熱自汗、夢紛紜、嘔噦、反胃、虛欬、喘促、瘧痢、滑瀉、淋瀝、脹滿、中暑、中風、及一切血證。黃潤緊實，似人形者良。去蘆用。補劑用熟，瀉火用生。鍊膏服，能回元氣於無何有之鄉。」

大矣哉！人參之為用也！觀此記載，「一切血證」只用人參一味藥即可。真不知既然有了人參，本草學裏尚需要其他那許多藥材做甚麼？然則「黃潤緊實，似人形者良」又是什麼意思？代表什麼意義？

唐朝政府頒行天下的《新修本草》裏面，也說人參：「味甘，微寒，微溫，無毒。主補五藏，安精神，定魂魄。……久服輕身延年，一名人銜，一名鬼蓋，一名神草，一名人微，一名土精，一名血參，如人形者有神。」

看他說「久服輕身延年」，簡直是成仙的意思嘛！但是最牽動吾人心弦的，還是那「如人形者有神」的一句話。各位看官，道破人參底蘊的，也就不過這「如人形者有神」的一句話。人參的效用，說穿了，根本不在於其成份，而在於其外形！從古到今，所有的中國人，都有一股集體潛意識，那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漫畫裏提到的「日月精華」四個字。中國人相信，不但白骨吸收日月精華，可以成精，其他一切植物動物，只要吸收日月精華，也可以成精。人是萬物之靈，是天地之間最尊貴的物種。所有其他植物動物成精的目的，也就不過在於可以變化成人形。人參，之所以長得那麼像人，乃是因為他已經吸收了不少日月精華，正在往成精的路上變去。假以時日，待他修練成功，必將爬出地表，在山林中四處遊走。倘若我們把這即將成精的人參吞入肚中，那麼人參原來所吸收了的那許多「日月精華」，豈不是都將轉為吾人所有？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補」的東西嗎？人參之所以為人參，人參之所以為藥王，人參之所以能治百病，其理在此。

唐朝張讀所著的《宣室志》裡，有一則故事，最足以說明「成精人參，效用非凡」的這種信仰。話說天寶年間，河北一位趙姓書生，天資魯鈍，屢次參加科舉考試，總是名落孫山，遭人恥笑，於是發憤自強，築廬山中，拚命苦讀，奈何總開不了竅。一日，山中來了一位自稱姓段的老翁，與趙生相談之後，邀其至自己家鄉山西大木村一訪，謂必有好處。趙生至山西，遍訪大木村無著，後遇一株高大椴樹，始有所覺悟，沿樹根旁下挖，果然挖出一隻尺餘人參，有根有鬚，活像在山中所遇之老翁。趙生知此人參已成精怪，可以變化人形，把它煎湯吃了，從此讀書過目不忘，通曉義理，終於名列黃榜，得志於仕途。

唐宋時代，中國的人參，以山西東南部山中的上黨參最有名。到了明朝，上黨參已被掘盡，採參人便只有轉往東北的長白山上掘取野參。野生參以吉林省的老山參最為名貴。一隻老山參，價值連城，在清朝，乃是皇帝才得以享用的御用品。王公大臣若得賞賜，是天大的恩寵。近世韓國的高麗參，日本的東洋參，也很有名。但是這兩者都屬人工培育的種植參，在中醫學者眼中，其醫療價值和吉林的老山參，是遠遠不能相比的。

何以野生的老山參身價特高？原因無他，日久年深，所受日月精華厚足之故也。與其相比，那當季種植採集的高麗參，營養價值，實在與蘿蔔沒有兩樣！這可不是我亂講的，一九九六年我在美國進修分子遺傳學的時候，與一位韓國延世大學畢業的留學生過從甚善，據他說，他在韓國的一位老師，研究人參多年，結論就是人參的成份與蘿蔔相比，伯仲之間耳！

事實上，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裡，早就引用張仲景的《傷寒論》，指出人參的「參」是個假借字，原字本是草字頭下一個「浸」字，也可以寫做「葠」，「人參」在古代稱做「人葠」。李時珍說「葠」這個字，「亦浸漸之義」，而人參乃「年深浸漸長成者，根如人形，有神。」這一段話，實在深獲我心。什麼東西隨著歲月慢慢「浸漸」入人參，使它的根長成人形呢？蓋即「日月精華」是也！這個道理，從人參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有志於中草藥研究的讀友們，於巫術與科學之分野，實可加意留心，庶免人參與蘿蔔同味之歎。

其實中草藥裏面不僅人參如此。我是一位治療癌症的臨床醫生，平日工作當中，病友們也不乏以靈芝藥效相問者。對於不熟識之病友，不好多說什麼。對於相熟的病友，我都請他們特別注意武俠小說中的記載。那些英雄俠女，費盡千辛萬苦，所追求者，在於萬仞懸崖上的千年靈芝。靈芝千年有何寶貴，豈不是又在於「日月精華」四字而已？以此視坊間所售長於培養皿之靈芝，至多不過與木耳香菇同味而已。

登錄日期：96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