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七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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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七年之路

蔡忻恬

啟動電動百業窗的開關，自外透進來的強烈光線驅走了一室幽暗。隔著面向走廊那一大玻璃窗向外望去，雖可惜看不到廣闊的山野或亭園造景，但矗立在咫近處的隔鄰大樓、其外壁上不吝惜映照出燦爛的陽光蹤影，仍足以振奮人心。好天氣總容易帶來好心情！長長吐出一口氣，將沈悶吐個精光，我伸伸懶腰，感謝一天有美好的開始。而……這也正意味著離「功德圓滿」──踏出無菌室的那天又近了些；期望出院回家的日子早點到來！

真切相信，走出醫院後，迎接我的，將是新的生活。真正脫胎換骨的全新生活！
回想一切艱苦抗癌歷程的起點，也是在這麼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當時，還是個意氣昂揚、摩拳擦掌準備挑戰下一頭聯招猛獸的高二學生；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於上体育課前換裝的時候，在鏡中發現右鎖骨下方有不自然的突起──雖然極不顯眼，但終究不能置之不理。於是長達兩個月，在各科轉診、顯得有點雜亂無章的檢查，就此揭開序幕。在面對兩個多月後的檢查結果報告出爐後，我不禁要覺得……當日在鏡前鬼使神差的一瞥，實在是諷刺至極的幸運！

醫生帶著平靜的神情，以壓抑過的語調，近乎殘酷地直言不諱切片後的結果：我得的是「何杰金氏淋巴瘤」，Hodgkins' Disease，即一般稱作惡性腫瘤的一種。
幸運的是，因為發現得極早，幾乎只在「第一期」的初始，因此只要開刀將腫瘤切除即可；而醫生為了確實防堵癌細胞，安全起見，其後又安排了全身鈷─60照射。諷刺的是，雖然因此收到「早期發現、早期治遼」的良好效果，但當日在鏡前的一瞥，卻也使我和同儕們攜手笑鬧、一起邁向燦爛未來的夢想之路，就此被打斷了；不管在過去或以後，永遠成了四散的希冀……只能封存在回憶裏。

說來好笑，當醫生宣佈我的病因時，不管是大夫本身、或陪我來的父親乃至在一旁忙碌的護士小姐，每個人臉上都隱隱帶著顫顫驚驚的神情；而我，在聽完整場宣判時，果然「不負眾望」的流下淚水，唯一可堪告慰的是沒有嚎啕大哭──噢！然而我哭泣的原因，絕非眾人所以為的那一個！當我該理所當然的為自己年紀輕輕便成為癌病患者的悲慘命運掉淚時，真正使我哭泣的原因，居然是在於「因必須耗時約半年照鈷─60，建議休學」的結果！不因疾病本身，而因必須與親愛的同學就此分道颺鏢才忍不住傷心難過……這種反應，雖然不能說是異常，卻也難掩其超現實的荒謬感吧？
嗯，其實至今我仍搞不懂──這算「維持平常心」的開朗、樂觀表現呢？還是……只不過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愚昧心態罷了呢？

總之，我並沒有因此正視身體對我的生活態度、飲食習慣所發生的警訊；在順利完成所有的放射療程後，我快快樂樂重新回校當高二學生，一如以往的盡學生的「義務」──也就是在課業的壓力下面對永無止盡的考試，理所當然應當的晚睡早起；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和同伴吃喝玩樂，將多糖、高鹽、油炸的各式食物往嘴裡送。其間有一大半是起於我的漫不經心，以為治療過後便「船過水無痕」了；而有一小半的原因，或許出自放射治療並未帶給我多大痛苦、以至缺乏教訓之故吧……而一切的輕忽，終於演變成前前後後七年的漫長抗癌戰爭！

如果單純將目前為止的人生列成一張表，表面上，會是足以令人稱羨的「幸福人生」：誕生在小康之家，父母均身在教職，以市長獎的成績自國小畢業，國中就讀A段班，順利考取北一女，成功考上台大志願科系……要是中間沒有出什麼差錯，這列表的後半段或許會接上攻讀研究所、甚至出國進修吧！多麼符合一般父母為子女規劃的順遂人生路呀！然而看似平順的一張表，別說早已在中段不得不喊停，連已完成的部份，卻也其實是縫縫補補貼合而成的！當與我同時考入高中的同學們即將研究所畢業、或早已投身職場近兩年的此刻，我還是大三學業未完成的學生──因為，考取大學後，連這次算在內，已經是我第三次休學了！而這也正是五年期間，我癌病復發的次數。
每一次復發，隨之而來的，是一次比一次劑量更重、副作用更強的化學療法。
曾經，我以為，在鈷─60放射治療結束後，一切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但是事實證明我錯了，從發現腫瘤的那一刻起，一切已經變得和以前不一樣；未來不再像本來以為的那麼筆直無礙、那麼理所當然。而我也必然地，為自己一度的輕忽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所以呢，雖然在病發至今已邁過七個年頭，比起許多其它癌症病友幸運得多，但我也實在不能算一個足以告慰他人的「好病例」；因為，我可是足足復發三次呢！不得不說除了癌細胞的頑強外，沒有在第一時間好好保養身體或許也是罪魁禍首。真正可供他人借鏡的，大概也只有我面對病魔時的開朗樂觀罷！

疾病真正可怕之處，不在摧殘身體，而是對心靈、意志一點一點的蠶食鯨吞……無論情況怎麼壞，只要肯奮戰，總有一線希望。怕的是，承受不了經年累月的肉體折磨，從心靈防線全體潰敗，才是真正的末日。心靈的力量可以壓倒一切！而這也不正是另類療法奠基所在，所謂「奇蹟」的發展源頭嗎？
許多破繭而出、得獲新生的病友前輩，常說「信仰」是重生的重要基石，或許便是這層道理吧！

一般人喜歡將「信仰」單純解釋為宗教方面，我卻認為不僅侷限於此。有人在最痛苦的時候高呼天主，也有人祈求佛祖能拯救自己脫離苦海；而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中的卡瑞拉斯在自傳中提到，當他在無菌室接受骨髓移植治療、最苦痛的時刻，減輕難受的方法是在心中默唱他最喜愛的歌劇，終究熬過來了。因此，「心靈的支柱」每個人都不同，但每個人都應該去尋求！它將支持著當事者渡過各種難關，迎向未知的或可預知的險惡未來。

而我呢？雖然沒有堅定不移的宗教信仰，不必然相信有天主或其他神祈可以幫助我脫離苦海，渡過難關，但平日接觸佛經、研討生死學的書籍，卻也讓我在面對疾病時的豁達態度有所助益。一方面信任現代醫學，不因一再而再的復發而灰心喪志；一方面無懼於萬一失敗的後果，坦然接受未知的另一個世界──這種或可美其名為「樂天知命」的信念，支撐著我，快快樂樂活在當下！當然，也將陪伴著我跨越骨髓移植過程中種種困難苦痛的關卡，一起迎向治癒之後的全新生活。

雖然得病之後，我並未像多位前輩一般，彷彿遇到「生命轉彎的地方」，而在人生態度上有著巨大的轉變；然而，雖是極其微小，我終究是有所改變了。這改變表現在許多方面；最具體的部份，或許就在「看事情的眼光」上面吧！人總是習慣將目標放在未來，一切的努力，都是為未來做準備，卻很少想到儲備「未來」的同時，是否有些東西在「現在」失去了！得了這場病，讓我懂得遙望未來的眼光收斂回來，專注現在──未來是那麼的不可知，為什麼我們不好好把握現在握在手中的一事一物、美好時光呢？
珍惜當下，不也是挺好的嗎！

登錄日期：95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