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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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下的羊

台北榮民總醫院腫瘤內科樊聖醫師

羊可以生存在地底下嗎？看了這個題目，想必大家都感到好奇。其實這是有關孔子的一則非常有趣的逸事。這段逸事，最初被記載在《國語》這本古籍中。在《國語‧魯語下》裡面，有如下的一段記載：

季桓子穿井，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問之仲尼曰：「吾穿井而獲狗，何也？」對曰：「以丘之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

這是說，季桓子命人挖井，卻從地底深處挖出個像陶土罈子的東西，裡頭還有隻羊，季桓子不曉得這是啥個玩意兒，於是拿去請教孔子，孔子便把他的博學多聞略略施展了幾招。這則小故事，後來也被記載到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和王肅的《孔子家語》當中，足見他倆都認為這件事情是孔子一生當中很特殊的一則逸事，值得為歷史留個記錄。但是我們知道，《論語》裡面明明記載著「子不語怪力亂神」，為什麼孔子在這兒又堂而皇之地放言高論呢？想必是因為「季桓子穿井獲羊」這件事，事實俱在，不容隨便蒙混的緣故。

然而挖井的時候，真的可以由地底下挖出羊來嗎？三國時代為《國語》作注解的韋昭，不明白這段記載講的是什麼意思也就算了，竟然還敢睜著眼睛說瞎話，講什麼「羊」指的是「生羊」，也就是活生生的一隻羊，真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之至。

尤其對於韋昭所言，季桓子派人對孔子說，從地下挖出了「狗」，是為了試探孔子，更是令人感到很不對勁。季桓子身為魯國掌政公卿，應該不會如此無聊才對；這段記載中的「土缶」、「羊」和「狗」應該都另有所指，尤其所謂的「羊」，絕對不會是一隻活生生的羊。

究其實際，開井的時候，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應當是一塊化石才對。可是這塊化石又不應該是隻羊的化石。要是羊的化石，再怎麼完整，也只剩一付包藏於岩石中的骨架，未經清埋，那裡可以讓人一眼瞧出是什麼，而且羊的化石體積巨大，何能處於「土缶」之中？

正在為這問題傷腦筋的時候，偶爾得知古生物化石「菊石」拉丁文名的起源，不禁大樂。原來古埃及底比斯城羊頭人身的眾神之王「阿蒙」(Ammon)，傳到希臘和羅馬，被雕成具有蜷曲羊角的形狀(圖一)，而菊石之外形，酷似蜷曲之公羊角(圖二)，因此近代拉丁文中稱作Ammonites，英文中則稱為Ammonite，其原始含義蓋即「阿蒙角」是也。認識及此，遂悟中西聖人所見應該略同，季恒子開井所挖出之「羊」，應當就是菊石，大概不成問題。

菊石是無脊椎之頭足類動物，開始出現於古生代晚期的泥盆紀(約四億年前)，到中生代達至極盛期，但是與恐龍一樣，在中生代結束便完全絕跡。它具有捲曲的軀殼和凹槽狀的隔壁，造就了由小而大旋轉而出的連續腔室，不但外形有羊角之貌，更由於自中心向外旋轉而出，遂在軀體兩面之中心，形成如臍狀之凹陷，這個凹陷像極了陶土罈子容物之空間，使得整塊菊石，擺平了看，有如中間可以容物之陶土器皿，這就是《國語》上所說「如土缶」的由來。圖三所見，是一個想像中菊石活著時候的樣子；圖四則是出土於帝汶的一個捲菊石化石，時代在二疊紀與三疊紀之交。觀圖可見捲曲之羊角形結構，而中心凹陷，確如土缶。

圖五所見是另一塊菊石化石。其中心凹陷「如土缶」容物處，正有一彎曲之羊角，與連接羊角之白色斑塊共觀，居然正是一羊頭側影。此一羊頭側影特寫之於圖六。觀圖即可知道，《國語》中「獲如土缶，其中有羊焉」的記載，實在是極為真切的描述。觀此一菊石圖案，令吾人不得不慨嘆造物之奇，真有如是者。

推想菊石之所以有此種天然山羊圖案的緣故，絕非純屬巧合，而是因為每一隻菊石之軀體中心，都必然存在著外形類似羊角之構造，所以有極大機會和外殼上之圖紋，共同形成一隻山羊的身影。刻下如是，兩千五百年前亦然。於是孔子之所以會在「如土缶」的菊石上看到山羊，也就不致令人太感到驚異了。其實，在孔子之前，一定早就有人看過菊石上的山羊，而且還替這種土裡挖出的「羊」起了名字，所以孔子才會知道「土之怪曰羵羊」。

不過，一個人的注意力如果就只集中在菊石中心的羊角形構造，而忽略了整個山羊圖案的存在，他可能就會只指著捲曲的羊角，問道：「奇怪，這像土缶的石頭裡面，怎麼會有一個鉤子啊？」

季桓子的想像力大概比不上孔子，所以雖然孔子看得出一隻羊，季桓子卻只能看到一個鉤子。《國語》的作者所記下的故事，正是說季桓子派人把菊石送到孔子那兒，問孔子何以石頭裡有個鉤子。只不過當時的「鉤」字沒有金字旁，只寫成一個「句」字，也就是「越王句踐」的「句」。到了後來，時代久了，傳寫《國語》的人，不大明白這個「句」字的真實意義，又看到文章內討論的是「羊」，羊是一種動物，於是他就自做主張，把「句」字加上了犬旁，也改寫成一種動物：「狗」。經他這麼一改，季桓子本來問孔子的「吾穿井而獲鉤，何也？」，也就變成了「吾穿井而獲狗，何也？」

清朝的崔述在其名著《洙泗考信錄》中，評論「季桓子穿井獲羊」這段故事時，說：「土果有羊怪，則當不止一見，如水之有龍然。苟以前未有此事，則古人何由識之？既數有之，又何以此後二千餘年，更不復有穿井而得羊者，豈怪至春秋之時而遂絕乎？是可笑也！」由我們今天的討論成果看起來，「穿井獲羊」本身，不但不可笑，反而是極為珍貴的自然史記錄，在孔子之後的兩千五百年中，一定還有許多地底下的「羊怪」出現，只是傳統讀書人都像崔述一樣，鎮日埋首於故紙堆中，缺乏格物致知的精神，才使得孔子觀賞菊石的一段佳話一直被埋沒到今天。不過我們也不能太責怪崔述，因為他沒有像我們這樣的好運氣，可以碰巧在化石裡發現羊怪哩。

登錄日期：96年4月20日